發(fā)布時間:2022-12-28 20: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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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儒家文化古代科技古代科學家
關于中國古代是否有科學的問題,學術界至今仍有不同意見。不少學者根據(jù)卷帙浩繁的古代文獻,用歷史事實證明中國古代有科學,甚至認為,中國古代曾有過居于世界領先地位的科學技術。正如英國著名的中國科技史家李約瑟所言,古代的中國人在科學技術的許多重要方面“走在那些創(chuàng)造出著名的‘希臘奇跡’的傳奇式人物的前面,和擁有古代西方世界全部文化財富的阿拉伯人并駕齊驅,并在公元三世紀到十三世紀之間保持一個西方所望塵莫及的科學知識水平”,中國的科學發(fā)現(xiàn)和技術發(fā)明曾經(jīng)“遠遠超過同時代的歐洲,特別是在十五世紀之前更是如此”[]。然而,也有一些學者則根據(jù)中國古代沒有近代意義的“科學”,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產(chǎn)生,以證明中國古代沒有科學。筆者持中國古代有科學的觀點,并認為,中國古代的科技具有明顯的儒學化特征,不同于近代意義的“科學”。這一看法對于理解中國古代科技曾有過輝煌但又沒有能夠實現(xiàn)向近代科學的轉型,或許會有一定的幫助。
一.儒學化的中國古代科學家
從科技與社會相互關系的角度看,科學技術總是在一定的文化背景中孕育并得以發(fā)展的,因而必然會受到一定的文化的影響。儒家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儒家文化對于中國古代科技的發(fā)展不可能不具有重要的影響。這種影響首先表現(xiàn)為儒家文化對于古代科學家的影響,表現(xiàn)為大多數(shù)科學家都不同程度地與儒學有著密切的關系。
關于中國古代科學家,目前,國內(nèi)有兩部較為重要的傳記著作,其一,由杜石然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科學家傳記》,[]共選入中國古代科學家235位,另有明清時期介紹西方科技的外國人14位,該書收錄的古代科學家較全;其二,由盧嘉錫先生任總主編的《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有金秋鵬先生任主編的《中國科學技術史•人物卷》,[]該書精選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至清末的著名科學家77位(除漢代數(shù)學家張蒼和清初地理學家劉獻庭之外,大都包括在《中國古代科學家傳記》之中),該書收錄的古代科學家較精。以下就以杜石然先生所主編的《中國古代科學家傳記》為依據(jù),參照金秋鵬先生所主編的《中國科學技術史•人物卷》,分析古代科學家與儒學之間的關系。
根據(jù)筆者分析,在《中國古代科學家傳記》中所收錄的科學家,大都與儒學有著程度不同的關系。依據(jù)這些科學家與儒學的關系的密切程度,可分為以下兩個層次:
其一,在儒學發(fā)展史上具有較重要地位或撰有儒學研究著作的科學家。這類科學家有:漢代的張衡、崔寔,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陸璣、虞喜、何承天、祖沖之,隋朝的劉焯,宋代的沈括、黃裳,明代的羅洪先、宋應星、張履祥,清代的朱彝尊、戴震、阮元、汪萊、李銳,等等。其中漢代的天文學家張衡著《周官訓詁》;東晉時期的天文學家虞喜“釋《毛詩略》,注《孝經(jīng)》”[];南北朝時期的天文學家何承天對《禮論》進行整理,“刪減合并,以類相從,凡為三百卷”[],數(shù)學家、天文學家祖沖之“著《易》、《老》、《莊》義,釋《論語》、《孝經(jīng)》”[];隋朝時期的天文學家劉焯著《五經(jīng)述義》;宋代的科學家沈括撰《孟子解》,天文學家、地理學家黃裳撰《王府春秋講義》;明清之際的科學家宋應星撰《談天》、《論氣》;清代的數(shù)學家汪萊撰有《十三經(jīng)注疏正誤》、《說文聲類》等經(jīng)學著作,數(shù)學家李銳協(xié)助阮元校勘《周易》、《谷梁》和《孟子》,并撰有《周易虞氏略例》、《召誥日名考》等等。
其二,明顯受儒學影響、具有儒家理念或運用儒家經(jīng)典中的知識進行科學研究的科學家。這類科學家較多,比如(按年代順序),班固、劉洪、張仲景、皇甫謐、裴秀、劉徽、酈道元、賈思勰、王孝通、賈耽、杜佑、李吉甫、陸龜蒙、韓鄂、蘇頌、唐慎微、劉完素、鄭樵、張從正、李杲、宋慈、李冶、秦九韶、楊輝、郭守敬、朱世杰、王禎、朱震亨、魯明善、戴思恭、馬一龍、李時珍、徐春甫、程大位、朱載堉、陳實功、徐光啟、張景岳、邢云路、方以智、王錫闡、梅文鼎、楊屾、徐大椿、陳修園,等等。
這些科學家與儒學都有著密切的關系。需要指出的是,以上所羅列的這些科學家?guī)缀跄依斯糯萍俭w系中數(shù)學、天文學、地理學、醫(yī)學和農(nóng)學五大學科的最著名的科學家,是科學史上各個時期最具代表的科學家。而且在事實上,除了以上科學家之外,還會有其他許多科學家與儒學有著直接的關系,比如,大多數(shù)官吏科學家必然要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一些道教、佛教科學家,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在他們的科學研究中,也會與儒家思想有著這樣或那樣的關系。
古代科學家與儒學的這種關系,與儒家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有關。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古代中國人自小都學習過儒家經(jīng)典。儒家經(jīng)典是古代文化的載體,學習文化知識,不能不學習儒家經(jīng)典;同時,儒家經(jīng)典是培養(yǎng)理想人格的教科書,要成為有道德的人,也不能不學習儒家經(jīng)典。而且,儒家經(jīng)典是古代科舉考試的重要內(nèi)容,要進入仕途,也必須學習儒家經(jīng)典。古代的絕大多數(shù)科學家當然也不例外。而且在社會交往中,古代科學家大都免不了與儒士交往。從家庭成員到老師,以至朋友同事,總會有儒家學者,或者有儒家背景的文人學士。宋朝時期的法醫(yī)學家宋慈,先是師從朱熹弟子吳雉,又經(jīng)常向朱熹弟子楊方、黃干、李方子、蔡淵、蔡沈等學習。入太學時,他的文章得到著名理學家真德秀的賞識,并拜師受學。清代科學家梅文鼎,他的父親就是飽讀儒家經(jīng)典的書生;后來,他又與著名經(jīng)學家朱彝尊、閻若璩、萬斯同以及清初儒家李光地、著名儒家黃宗羲之子黃百家等等有過密切的交往;他的許多思想,包括一些科學思想的形成都或多或少地與他所交往過的儒家學者有關。又比如,清代的數(shù)學家李銳,曾師從于著名經(jīng)學家錢大昕,在數(shù)學研究上與經(jīng)學家焦循多有交往,與焦循、汪萊一起被稱為“談天三友”[]。
中國古代科學家在成長的過程中、在社會交往以及學術交往中,大都處于儒家文化的氛圍之中,儒家文化是他們心靈、思想、學識、情感的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而使得中國古代科學家?guī)в忻黠@的儒學化特征。他們大都具有儒家的價值觀念和道德品質,具備深厚的儒家文化知識,對儒家經(jīng)典有著濃厚的學術情趣,以至于在他們的科學研究中,或是包含著對儒學的研究,或是運用了儒家經(jīng)典的知識,或是蘊涵著儒家的情懷。
二.儒學化的古代科學研究
在儒家文化為主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背景下,不僅科學家的價值觀念、人格素質、知識學問要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而且在科學研究中,科學家的科研動機、基礎知識乃至科研方法,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儒學的影響。
(1)儒家的價值觀影響科學研究的動機
古代科學家研究科技的動機大致有三:其一,出于國計民生的需要;其二,出于“仁”、“孝”之德;其三,出于經(jīng)學的目的。
古代科學家研究科學的動機首先出于國計民生的需要。北魏時期的農(nóng)學家賈思勰在其所著的《齊民要術》中對此有很好的論述。該書的“序”在闡述作者研究農(nóng)學的目的時說:“蓋神農(nóng)為耒耜,以利天下。堯命四子,敬授民時。舜命后稷,食為政首。禹制土地,萬國作乂。殷周之盛。《詩》、《書》所述,要在安民,富而教之?!盵]他還舉了許多例子:“耿壽昌之常平倉,桑弘羊之均輸法,益國利民,不朽之術也”;“任延、王景,乃令鑄作田器,教之墾辟,歲歲開廣,百姓充給”;“皇甫隆乃教作耬、犁,所省庸力過半,得谷加五”;“《書》曰:稼穡之艱難。《孝經(jīng)》曰:用天之道,因地之利,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墩撜Z》曰:百姓不足,君孰與足”。這些論述無非是要說明他撰著《齊民要術》的目的在于“益國利民”,為的是國計民生。元朝時期農(nóng)學家的王禎在所著《農(nóng)書》的“自序”中說:“農(nóng),天下之大本也。一夫不耕,或授之饑;一女不織,或授之寒。古先圣哲,敬民事也,首重農(nóng),其教民耕織、種植、畜養(yǎng),至纖至悉?!彼掇r(nóng)書》的目的也在于國計民生。中國古代科技之所以在數(shù)學、天文學、地理學、醫(yī)學和農(nóng)學這些學科較為發(fā)達,概由于當時這些學科與國計民生密切相關。數(shù)學以解決實際問題為基本框架和內(nèi)容,其中所涉及的問題大都與國計民生有關;天文學講“敬授民時”,地理學講治國安邦,醫(yī)學講治病救人,也都與國計民生相關聯(lián)。
古代科學家研究科學的另一個動機是出于“仁”、“孝”之德。東漢時期醫(yī)學家張仲景研究醫(yī)學,旨在“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yǎng)其生”,在于“愛人知物”、“愛躬知己”[]。魏晉時期醫(yī)學家皇甫謐在所著《針灸甲乙經(jīng)》的“序”中說:“若不精通于醫(yī)道,雖有忠孝之心、仁慈之性,君父危困,赤子涂地,無以濟之,此固圣賢所以精思極論盡其理也?!笨梢姡芯酷t(yī)學的動機在于落實“忠孝之心、仁慈之性”。唐朝時期的醫(yī)學家孫思邈也在所著《備急千金要方》“本序”中指出:“君親有疾不能療之者,非忠孝也?!苯鸫t(yī)學家張從正更是明確把自己的醫(yī)學著作定名為《儒門事親》,以表明他研究醫(yī)學的動機在于“事親”。事實上,科學研究的動機出于國計民生的需要與出于“仁”、“孝”之德,這二者是一致的,關注國計民生是“仁”、“孝”之德的進一步推廣;所以,那些出于國計民生的需要的科學研究,同樣也是出于“仁”、“孝”之德。
除此之外,古代科學家研究科學還有一個動機,這就是經(jīng)學的動機。古代數(shù)學家大都把自己的數(shù)學研究與《周易》、《周禮》的“九數(shù)”以及儒家的“六藝”聯(lián)系在一起。魏晉時期數(shù)學家劉徽在所撰《九章算術注》“序”中說:“昔在包犧氏始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九九之數(shù),以合六爻之變”,“周公制禮而有九數(shù),九數(shù)之流,則《九章》是矣”;《孫子算經(jīng)》認為數(shù)學是“六藝之綱紀”,能夠“窮道德之理,究性命之情”;唐朝時期的數(shù)學家王孝通在《上緝古算經(jīng)表》中說:“臣聞九疇載敘,紀法著于彝倫;六藝成功,數(shù)術參于造化”;這一切都是為了說明他們研究數(shù)學是對儒家經(jīng)學的繼承和發(fā)揮。宋朝時期的數(shù)學家秦九韶在《數(shù)書九章》的“序”中認為,數(shù)學“大則可以通神明、順性命,小則可以經(jīng)世務、類萬物”,元朝時期的數(shù)學家朱世杰在《四元玉鑒》“卷首”中認為,數(shù)學“以明理為務,必達乘除升降進退之理,乃盡性窮神之學”,這里講“通神明、順性命”以及“明理”,無非是要說明數(shù)學與理學在根本上是一致的,而他們的數(shù)學研究的動機也正在于此。事實上,宋代以后的科學家較多地把科學研究與求“自然之理”聯(lián)系在一起,所謂“數(shù)理”、“歷理”、“物理”、“醫(yī)理”之類;在他們看來,當時所謂的“自然之理”是包含在儒家“大道”中的“小道”,正如朱熹所言,“小道亦是道理”[],所以,研究科學也是為了闡發(fā)儒家的道理。
從根本上說,古代科學家研究科學的以上三種動機都是圍繞著儒家的價值觀而展開的。出于國計民生的需要,就是為了落實儒家的民本思想;出于“仁”、“孝”之德,就是實踐儒家的仁愛理念;出于經(jīng)學的目的,就是要發(fā)揮儒家之道。因此,古代科學家的研究科學的動機最終都源自儒家的價值觀。
(2)儒家經(jīng)典成為科學研究的知識基礎
科學研究需要有相當?shù)闹R基礎和專業(yè)基礎,而在儒家文化占主流的背景下,大多數(shù)科學家的基礎知識甚至一些專業(yè)基礎知識最初都是從儒家經(jīng)典中獲得的。儒家經(jīng)典中包含了豐富的科技知識。就古代數(shù)學、天文學、地理學、醫(yī)藥學和農(nóng)學五大學科而言,《周易》等著作中包含有某些數(shù)學知識,《詩經(jīng)》、《尚書•堯典》、《大戴禮記•夏小正》、《禮記•月令》以及《春秋》等著作中包含有某些天文學的知識,《尚書•禹貢》、《周禮•夏官司馬•職方》等著作中包含有某些地理學知識,《周易》、《禮記•月令》等著作中包含了與醫(yī)學有關的知識,《詩經(jīng)》、《大戴禮記•夏小正》、《禮記•月令》等著作中包含有農(nóng)學知識。應當說,儒家經(jīng)典中具備了古代科學家從事科學研究所需要的基礎知識以及一些專業(yè)基礎知識。因此,儒家經(jīng)典中的科技知識,實際上成為許多科學家的知識背景,成為他們的知識結構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
古代許多科學家的科學研究正是在儒家經(jīng)典中所獲得的科學知識的基礎上,經(jīng)過自己的進一步研究、發(fā)揮和提高,從而在科學上做出了貢獻。從一些科學家的科學研究過程以及他們所撰著的科學著作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的科學研究與儒家經(jīng)典中的知識密切相關,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儒家經(jīng)典中某些知識的發(fā)揮和提高。
古代數(shù)學家必定要講《周易》。魏晉時期的著名數(shù)學家劉徽在為《九章算術》作注時說:“徽幼習《九章》,長再詳覽,觀陰陽之割裂,總算術之根源。探賾之暇,遂悟其意。是以敢竭頑魯,采其所見,為之作注?!盵]也就是說,他是通過《周易》的陰陽之說“總算術之根源”,從而明白《九章算術》之意,并為《九章算術》作注。宋元時期的數(shù)學家講河圖洛書、八卦九疇。宋代著名的數(shù)學家秦九韶對《周易》揲蓍之法中的數(shù)學問題進行研究,從而引伸出一次同余組的解法,即“大衍求一術”,被認為達到了當時世界數(shù)學的最高水平;又有數(shù)學家楊輝對“洛書”的三階縱橫圖進行研究,直至對十階縱橫圖的研究;還有元代著名數(shù)學家朱世杰撰《四元玉鑒》,運用《周易》概念論述了多元高次方程組的求解問題,被美國科學史家喬治•薩頓稱為“中國數(shù)學著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同時也是中世紀最杰出的數(shù)學著作之一”[]。
古代天文學家必定要以《尚書•堯典》為依據(jù),同時結合《大戴禮記•夏小正》、《禮記•月令》、《詩經(jīng)》、《春秋》“經(jīng)傳”等儒家經(jīng)典中有關天象的紀錄和天文知識,進行研究,同時,古代天文學家在編制歷法時也經(jīng)常運用《周易》中的概念。李約瑟說:“天文和歷法一直是‘正統(tǒng)’的儒家之學?!盵]充分揭示了中國古代天文學與儒學的關系。由于古代的天文歷法研究需要涉及大量的儒家經(jīng)典,所以,在歷史上,大多數(shù)天文歷法家都是飽讀儒家經(jīng)典的儒者,從漢唐時期的張衡、虞喜、何承天、祖沖之、劉焯到宋元時期的蘇頌、沈括、黃裳、郭守敬,這些著名的天文歷法家都曾經(jīng)讀過大量的儒家經(jīng)典,他們所撰著的天文歷法方面的著作采納了儒家經(jīng)典中大量的天文學知識。
古代的地理學則不可能不講《尚書•禹貢》、《周禮•夏官司馬•職方》。東漢的班固所撰《漢書•地理志》輯錄了《尚書•禹貢》的全文和《周禮•夏官司馬•職方》的內(nèi)容;魏晉時期的地圖學家裴秀所制《禹貢地域圖》主要是根據(jù)《尚書•禹貢》。此后的地理學家酈道元、賈耽、杜佑、李吉甫都無不通曉《尚書•禹貢》,并以此作為地理學研究的基本材料。
在農(nóng)學方面,《周易》的“三才之道”是古代農(nóng)學研究的思想基礎。而且,以《禮記•月令》為基本框架的月令式農(nóng)書是古代重要的農(nóng)書類型,先是有東漢的崔寔撰《四民月令》,又有唐朝韓鄂撰《四時纂要》,后來還有元朝的魯明善撰《農(nóng)桑衣食撮要》,等等。即使是其它類型的農(nóng)書,其中也包含了大量從《詩經(jīng)》、《尚書》、《周禮》、《禮記•月令》、《爾雅》等儒家經(jīng)典中引述而來的農(nóng)學知識。
當然,作為科學家,他們的知識并不只是從儒家經(jīng)典中所獲得的那一部分科學知識,他們還擁有從前人的科技著作以及其它著作中獲取的知識,更重要的,還有他們的經(jīng)驗知識以及他們通過科學研究所獲得的知識。但無論如何,在他們的知識結構中,從儒家經(jīng)典中所獲得的知識是他們進行科學研究最基礎的同時也是最重要的知識。
(3)儒家的經(jīng)學方法成為重要的科學研究方法
在儒家文化的背景下,科學家在研究科學時,不僅研究動機與儒家思想有關,所運用的知識中包含著從儒家經(jīng)典中所獲得的知識,而且在研究方法上也與儒學的經(jīng)學方法相一致。
中國古代科學家的科學研究往往是以讀書為起點,然后用經(jīng)驗知識驗證前人的理論和觀點,并作適當?shù)陌l(fā)揮、詮釋和概括。與這樣的研究程序相關,科學研究首先要求廣泛地讀書,博覽群書,其中也必然包括儒家經(jīng)典,這就是“博學以文”。在此基礎上,科學家還要用親身的實踐對前人的知識進行驗證,尤其是地理學家、醫(yī)藥學家、農(nóng)學家更是如此,這就要求“實事求是”。因此,古代科學著作有不少都是對以往科技知識的整理和總結。
古代的科學研究由于與儒家的經(jīng)學研究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圍繞著前人的著作而展開的,所以一直有尊崇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古代科學家首先必須尊崇儒家經(jīng)典,尤其是包含科技知識的那些儒家經(jīng)典,《詩經(jīng)》、《尚書•堯典》、《尚書•禹貢》、《大戴禮記•夏小正》、《禮記•月令》、《周禮》、《周易》以及《春秋》“經(jīng)傳”等都是古代科學家所必須尊崇的經(jīng)典。此外,科學中的各個學科也都有各自的經(jīng)典:數(shù)學上有“算經(jīng)十書”,包括《周髀算經(jīng)》、《九章算術》、《海島算經(jīng)》、《五曹算經(jīng)》、《孫子算經(jīng)》、《夏侯陽算經(jīng)》、《張丘建算經(jīng)》、《五經(jīng)算術》、《綴術》、《緝古算經(jīng)》;天文學上有《周髀算經(jīng)》、《甘石星經(jīng)》等;地理學上有《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等;醫(yī)學上有《黃帝內(nèi)經(jīng)》、《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難經(jīng)》、《脈經(jīng)》、《針灸甲乙經(jīng)》等;農(nóng)學上有《氾勝之書》、《齊民要術》、《耒耜經(jīng)》等等。這些經(jīng)典是各學科的科學家所必須尊崇的。
由于尊崇經(jīng)典,所以科學研究只是在經(jīng)典所涉及的范圍內(nèi)展開,只是在對經(jīng)典的詮釋過程中有所發(fā)揮。先有《九章算術》,后有《九章算術注》;先有《水經(jīng)》,后有《水經(jīng)注》;先有《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后有《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集注》,諸如此類。這與儒學的經(jīng)學方法是一致的。尤其是,明清之際,西方科學傳到中國,當時中國的科學家大都持“西學中源”的觀點,并且采取引中國古代經(jīng)典解釋西方科學的方法進行研究。這一科學研究方式依然是承襲了儒學的經(jīng)學方法。[]
三.儒家文化對古代科技特征的影響
由于古代科學家的科研動機、知識基礎以及研究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因而中國古代科技所具有的實用性、經(jīng)驗性和繼承性的特征,事實上也與儒家文化有著密切的關系。
在儒家文化的影響下,古代科學家進行科學研究的重要動機之一在于滿足國計民生的需要,所以,大多數(shù)具有儒家價值理念的科學家在研究科技時,所注重的主要是科技的實際功用,這就決定了中國古代科技的實用特征,富有務實精神。雖然也曾有一些科學家對純科學的問題進行過研究,但在總體上看,古代科技的實用性特征是相當明顯的,是主要的。在論及中國古代數(shù)學史上最重要的經(jīng)典著作《九章算術》與儒家文化的關系時,中國數(shù)學史家錢寶琮先生說:“《九章算術》的編纂者似乎認為:所有具體問題得到解答已盡‘算術’的能事,不討論抽象的數(shù)學理論無害為‘算術’;掌握數(shù)學知識的人應該滿足于能夠解答生活實踐中提出的應用問題,數(shù)學的理論雖屬可知,但很難全部搞清楚,學者應該有適可而止的態(tài)度。這種重視感性認識而忽視理性認識的見解,雖不能證明它淵源于荀卿,但與荀卿思想十分類似?!盵]如果對于中國古代數(shù)學發(fā)展具有重要影響的《九章算術》,其實用性的特征是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那么,整個古代數(shù)學的發(fā)展與儒家文化的密切聯(lián)系,也就不言而喻的了。除此之外,中國古代的天文學、地理學、醫(yī)學和農(nóng)學的實用特征在很大程度上也與儒家文化的務實精神有著直接的關系。
與實用性特征相聯(lián)系,古代科學家較為強調(diào)感覺經(jīng)驗,注重經(jīng)驗性的描述,因而使古代科技帶有明顯的經(jīng)驗性。在科學理論上,則主要是運用某些現(xiàn)成的、普遍適用的儒家理論以及諸如“氣”、“陰陽”、“五行”、“八卦”、“理”之類的概念,經(jīng)過思維的加工和變換,對自然現(xiàn)象加以抽象的、思辯的解釋,只注重定性分析,而不注重定量分析。其結果是,科學研究僅僅停留在經(jīng)驗的層面上。比如,唐朝時期的天文學家僧一行,他在天文儀器制造、天文觀測等諸方面多有貢獻,他所編制的“大衍歷”是當時最好的歷法。然而,他在解釋他的“大衍歷”時則說:“《易》:天數(shù)五,地數(shù)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天數(shù)始于一,地數(shù)始于二,合二始以位剛柔。天數(shù)終于九,地數(shù)終于十,合二終以紀閏余。天數(shù)中于五,地數(shù)中于六,合二中以通律歷?!守硵?shù)通乎六十,策數(shù)行乎二百四十。是以大衍為天地之樞,如環(huán)之無端,蓋律歷之大紀也?!盵]再比如,宋代科學家沈括在解釋黃河中下游陜縣以西黃土高原成因時,他說:“今關、陜以西,水行地中,不減百余尺,其泥歲東流,皆為大陸之土,此理必然?!盵]他還說:“五運六氣,冬寒夏暑,旸雨電雹,鬼靈厭蠱,甘苦寒溫之節(jié),后先勝復之用,此天理也?!盵]由于停留在經(jīng)驗性的描述和思辯性的解釋上,科學在理論上相對較為薄弱。
由于古代科學家的科學研究較多地受到儒家經(jīng)學方法的影響,因此對科學家來說,不僅儒家思想是不可違背的,而且,各門學科的“經(jīng)典”也是不可違背的。這種崇尚經(jīng)典的學風使得后來的科學家在科學研究中更多的是對前人著作中的科學知識和科學理論的繼承、沿襲或注疏、詮釋,并在此基礎上有所補充、改進。因此,古代的科學著作大都少不了引經(jīng)據(jù)典,廣泛吸取前人的多方面、多學科的知識,因而表現(xiàn)出明顯的繼承性。即使有所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也主要是在既定的框架內(nèi)做出適當?shù)母淖兒桶l(fā)揮。
中國古代科技的實用性、經(jīng)驗性和繼承性的特征實際上正是在科技的層面上對儒家思想的延伸和展開。由于要實踐儒家之道,所以古代科技重視實用,重視經(jīng)驗,在實用科技方面較有優(yōu)勢,而在科學理論上則相對薄弱;同時,又是由于要尊崇儒家之道,所以古代科學家總是把自己的研究與儒家學說、儒家經(jīng)典聯(lián)系在一起,重視知識的積累,表現(xiàn)出明顯的繼承性。由此可見,中國古代科技的特征與儒家思想密切相關,儒家文化對于中國古代科技特征的形成具有重要的影響。
綜上所述,在以儒家文化為主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背景下,中國古代科技的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中國古代的科學家大都是儒學化的科學家,中國古代的科學研究大都是儒學化的研究,中國古代科技大體上帶有明顯的儒學特征,中國古代的科學是儒學化的科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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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Ethnomusicology;音樂人類學/民族音樂學;學科建設;洛秦
中圖分類號:J6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172(2013)04006209
緣起
2005年初冬,人類學家莊孔韶教授到北京大學社會學系講學,內(nèi)容是介紹使其蜚聲海內(nèi)外的關于四川小涼山彝族宗族祭祖儀式戒毒的民族志電影《虎日》[1]的建構。席間筆者詢其編著的在國內(nèi)很有影響力的《人類學通論》[2](2002)中音樂人類學章節(jié)缺失的緣由,莊教授只說再版時請洛秦教授補寫。但是一直到2011年洛秦教授編《音樂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導論》[3](以下簡稱《導論》)出版,還是沒有見到忝列“音樂人類學”章節(jié)的《人類學通論》修訂版。缺失的緣由是人類學家囿于音樂研究的專業(yè)技能望而生畏的習慣性放棄,還是國內(nèi)民族音樂學研究缺乏與人類學界必要的學術溝通與交流?音樂學者去做人類學家的研究很是鮮見,而人類學家說說音樂的事兒還真有如彭兆榮[4]等鳳毛麟角的代表。對于人類學知識的缺失或說渴求已使當下一些音樂學專業(yè)的碩士和博士到人類學院所讀博士和做博士后等,這屢見不鮮的事實昭示人類學對音樂研究的影響在逐漸加強。
《人類學通論》沒有“音樂人類學”章節(jié),使號稱研究“人類文化”的人類學在實踐中繞道音樂而露出了人類學(者)研究文化的“軟肋”。但《人類學通論》的出版,體現(xiàn)了20世紀初以來近百年間從林惠祥、吳文藻、許烺光,到、林耀華先生等學者前赴后繼的學科貢獻,并吸收借鑒了國內(nèi)外最新的人類學研究成果,將許多新興的、成長的人類學領域如歷史人類學、影視人類學、醫(yī)學人類學、都市人類學等分支學派納入書中,召集全國學界三十余名中青年精英參與編寫,反映了學科成熟的團體風貌和后勁迅猛的學術勢頭。洛秦教授編的《導論》出版對于民族音樂研究領域的影響與莊孔韶教授主編的《人類學通論》出版對于人類學界的影響,有異曲同工之妙,并因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的特殊發(fā)展背景而彰顯重要的學科品格。
一、《導論》主要內(nèi)容及結構
《導論》“編者前言”相當于簡短的“序”,是一個謙和的編輯動機言說。在以Ethnomusicology即音樂人類學(或稱民族音樂學)的中國實踐的低調(diào)敘述中,凸顯了一種務實和樸實的、和風細雨的學術品格。面對國內(nèi)音樂學術界對音樂人類學認識的褒貶不一的現(xiàn)實,“音樂人類學的中國實踐”表明了一種務實研究的實踐作風而不是空談,有著“實干興邦,清談誤國”的當下旨趣,也力圖避免空談論爭的浮泛?!熬幷咔把浴睌嗯型豕馄韺⒈容^音樂學引入開啟音樂人類學中國實踐的萌芽,改革開放后的1980年南京民族音樂學術會議是音樂人類學正式登陸中國的“標志”,由此至今的三十年間基本實現(xiàn)與國際學術界的同步對話和交流,完成了基本的學科建設框架、積累了中國初步實踐經(jīng)驗。輕描淡寫之間,掠過多少學科成長的步履維艱。隨后是同類少有的“學術及編寫凡例”,以及洛秦、蕭梅、薛藝兵、楊民康、宋瑾、管建華、湯亞汀、齊琨、胡斌、黃婉、吳燕、徐欣、莊曉慶和張延莉等14位作者簡介及生活近照,表明編寫規(guī)范和對合作者的尊重及推崇,增強讀者對書著的感知和把握。
全書主體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學科發(fā)展歷程”是本書歷史性素描,以單一的章節(jié)“第一章,音樂人類學的歷史與發(fā)展綱要”為題,分別從19世紀前,19世紀,20世紀初、中、晚的西方音樂人類學的發(fā)展歷程描述以及中國人前后的跟進與實踐,這個線性素描勾勒了音樂人類學的昨天、今天以及對明天的展望,特別是清晰敘述西方音樂人類學的歷史脈絡后,作者巧妙地處理與中國傳統(tǒng)音樂研究和民族音樂研究的關系,使用“人類學的中國實踐”一詞,如同使用“中國特色”一樣,消解和包容了學術上不必要的排外和內(nèi)耗的可能??梢哉f,“音樂人類學的中國實踐”的提法是洛秦教授獨具匠心的創(chuàng)作,是在多年游歷西學之后結合中國本土經(jīng)驗的智慧結晶。他兼顧當前中國音樂學術界對Ethnomusicology或稱民族音樂學(傳統(tǒng)音樂或學問或學科)或稱音樂人類學(人類學之音樂研究)的認知和考量。
主體之第二部分“理論與方法”共有六個章節(jié)。第二章“音樂人類學的性質和學科名稱”在介紹Ethnomusicology譯名的多種論爭之后,對于這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問題,采取兼容并蓄的思路,化解了糾結著三十年來學術界因對民族音樂研究之熱愛的、觀念史問題之貢獻。而這種貢獻和熱愛有學術路徑“民族”化的文化標簽式的情結,也有趨于構建中西合璧的良苦心智使然,亦有人文大學科構建的抱負頂真。見仁見智,諸多的名號逐漸歸為“民族音樂學”與“音樂人類學”之別。作者在談音樂人類學“學科”的話題中觸及到了學科的硬傷,在闡明音樂人類學主要研究活態(tài)音樂事件和口傳音樂以及音樂作為文化的研究的性質后,坦然說了“音樂人類學”是一種非學科的“觀念、思維和思想”(46頁),這的確需要勇氣和智慧。而我們的音樂人類學在邊界膨脹之后如何重新建構洗牌?作者留下一個緩沖帶——加了一個附錄:《稱民族音樂學,還是音樂人類學——論學科認識中的譯名問題及其“解決”與選擇》,既然是“學科認識中……”,自然暫時可以沒有定論。
第三章“音樂人類學的實地考察”開宗明義,馬林諾夫斯基在對特羅布里恩德群島田野調(diào)查模式及其《西太平洋的航海者》成為科學民族志誕生的標桿,彰顯著音樂民族志學習人類學文化民族志范本的風向。不過,鑒于國內(nèi)音樂學術界解讀Fieldwork的現(xiàn)實,人類學界習以為常的“田野工作”(field works)變成了被音樂學界些許認同或從眾理解的“實地考察”,以求國內(nèi)音樂界對非“田間野外”的風雨橋、游方場、堂屋唱等民族尊重的語言性規(guī)避,畢竟國內(nèi)的傳統(tǒng)音樂研究不是建立在迥然各異的他文化的基礎上,而是深深扎根于情同手足的民間情誼的血肉文本書寫。而第四章“音樂民族志寫作”從人類學“民族志”(ethnography)說到“音樂民族志”(Music Ethnography),雖說廣泛意義上任何記錄族群文化的材料都是民族志,但具有學科方法品格的民族志是居于個體田野工作經(jīng)歷的個人著述,其學理淵源是西方人類學的田野書寫,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官方修志的“地方志”“民族志”“音樂志”“民族音樂志”的集體性志書以及個人游記大相徑庭。而作者在打開“音樂民族志”與“民族音樂志”的糾結后,用人類學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與“闡釋”利器,再度闡明“音樂民族志”所應有的人類學底蘊,也體現(xiàn)由音樂記寫(“淺描”)向音樂闡釋的“深描”的強調(diào)。
第五章“音樂人類學的觀察與參與”在“主位-客位”和“局外-局內(nèi)”的方法與視角的敘述中,讓我們感覺到音樂領域研究如同馬林諾夫斯基“庫拉”交換研究形同“經(jīng)濟人類學”(經(jīng)濟的人類學研究)、格爾茲研究巴里島人的斗雞看到法律人類學(法律的人類學研究),音樂研究有作為人類學部類意識之感(在這里我們不必論爭Ethnomusicology前世今生的異同,只是此地共時性的“音樂人類學”認知)。作為類同于人類學的部類研究,第六章“音樂人類學的記譜與分析”和第七章“樂器文化學與樂器分類”使我們頓時明白了為什么從事人類學研究的一群人,面對包打天下“文化”研究抱負的人類學理想,卻不得不舍去這塊蛋糕。因為涉及音樂本體的研究,需要非常專業(yè)的音樂知識和技能,而這些知識和技能不僅僅是符號闡釋,而且也是個人音樂技能的考驗。作為音樂的民族志,音樂本體是躲繞不開的攔路虎,記譜就是一個基本研究的試金石。記譜不僅需要知道記譜的符號,明白表達什么意思,還要會讀譜,知道寫的是什么,最后,還要有音樂的理論水平,根據(jù)記譜和臨場體驗,分析音樂本體,這就必須是音樂的專業(yè)表達,[美]彼得·基維(Peter Kivy)在《純音樂:音樂體驗的哲學思考》一書的《導言》中非常精辟地說道:“在所有美的藝術中,音樂是唯一一門擁有了專業(yè)知識和專業(yè)詞匯才能跟‘學者對話’的一門藝術”[5]。由于需要較為專業(yè)的知識,就把這種人類學的音樂研究獨立出來,起了“音樂人類學”的名稱,而很多不以關注音樂為己任的人類學著作,遇到歌舞也就一帶而過,不做仔細的研究。事實上,一個社區(qū),只要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有音樂的存在,至于人類學家是否研究音樂本體(能否研究是另一個話題),就由課題的需要決定了。作為音樂人類學者即便是研究音樂文化事項,最后的落腳點也不一定是音樂本體,也可能是音樂作為藝術門類或作為文化門類體現(xiàn)出來的特點或啟示。
主體之第三部分分為九章。這一部分主要編寫了當前音樂人類學研究的新方法和論域,體現(xiàn)了《導論》并非重復“概論”的與時俱進思想,讓我們及時跟進音樂人類學的學術前沿,而不僅僅是“音樂人類學概論”式的基本概念普及。
第八章“‘新史學’視野下的音樂人類學與歷史研究”介紹了西方音樂人類學研究中的“新史學”傾向,并以“附錄”的文本佐證音樂人類學研究中的歷史經(jīng)驗參與。傳統(tǒng)的人類學和音樂人類學以研究無文字民族和口傳文化為旨趣,其歷史維度先天貧血,沒有記載或缺少文獻,使得共時研究成為必然的選擇,因此遭遇了歷時性缺失的譴責。時過境遷,今天的人類學和音樂人類學研究,不僅蒂莫西·賴斯(Timothy Rice)在《關于重塑民族音樂學的模式》[6](1987)中借用格爾茲針對儀式研究提出的“歷史構成、社會維護和個體適應經(jīng)驗”分析觀念對梅里亞姆(Alan P. Merriam)的“概念、行為、聲音”三維模式進行改造,理論化地對音樂人類學提出了歷史維度的研究要求;而且要求共時性與歷時性并重,這意味著音樂人類學研究從無文字族群向高文化研究的拓展和邁進。只有這樣,無文字族群文化的泛歷史或口傳歷史的研究在文明社會中才有了根本性的轉型,“附錄”的昆劇研究成功例證就是漢族文獻豐富的注腳。人類學化的歷史學互文性研究使歷史研究部有了當代的烙印,凸顯了個體對歷史的感性認知,如作為“新史學”代表的《歷史三調(diào)——作為事件、經(jīng)歷和神話的》[7],[美]柯文把發(fā)生在中國晚清時期的“”在歷史不同時空中的認識和解讀進行挖掘,體現(xiàn)了歷史學與人類學結合的巨大人文價值。歷史學化的人類學研究彰顯了人類文化的時空底蘊,全球化的時空沒有了“異樣”的他者,音樂人類學的研究沒有理由置之度外,而更應跟進當下,走向更加立體化的歷史視角。
第九章“城市音樂人類學”不是音樂研究的中國式“農(nóng)村包圍城市”宣言,而是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研究視閾的擴展。城市音樂人類學也不是作為一個學科的添設,而是學科歷史轉型的一個論域。誠如上文所說,現(xiàn)代化過程中“全球化的時空沒有了‘異樣’的他者”,封閉的社區(qū)已經(jīng)不復存在,不管是對于現(xiàn)實中國的研究者難以作實際居住式的參與觀察而變通作“家門口的田野”,還是學科跟進現(xiàn)代社會社區(qū)多樣化音樂活態(tài)的現(xiàn)實,拓展學科邊界包容日新月異的城市音樂如搖滾等非藝術音樂的即興表演活動,失去了藝術審美尊貴地位的城市音樂生活在不同價值指向的牽引下進行著平俗的展演,或服務于政治的布道,或歌頌于企業(yè)的投機,或從眾于市民的戲虐,或認同于紈绔的宣泄,換言之,與主流話語大相徑庭的社會音樂活動層出不窮,并因城市巨大的人力資源而甚于鄉(xiāng)村的變化,內(nèi)特爾1978年寫的《八城市音樂文化:傳統(tǒng)與變遷》“前言”[8]說,財富、權力、教育、職業(yè)分化、人群整合、民族交融、文字傳媒、貧富差距等問題以及生活樣式的繁雜使得城市化過程中來自各地不同的音樂風格和體裁匯集導致的文化變遷吸引了學者將目光從鄉(xiāng)村城鎮(zhèn)轉向城市音樂文化生活,同時城市音樂人類學的研究也可以更好地借鑒和實踐“新史學”的研究方法。
第十章“象征主義和音樂符號學”和十一章“儀式音樂研究”,前者主要是一種研究觀念和方法,后者主要是一個研究領域和論題。它們都因音樂語言的關聯(lián)而分別與象征、符號、結構及儀式搭上不同的關系。作者不辭辛苦,在仔細梳理這些理論的來龍去脈后,最后落腳在中國的實踐現(xiàn)實上。第十章說明了象征理論和符號學在音樂人類學研究前景以及中國實踐,而第十一章則從宗教儀式的角度敘述了儀式音樂研究的理論視野和中國經(jīng)驗的創(chuàng)新拓展和豐碩成果,全面地介紹我國儀式(宗教)音樂研究的不菲成績。
十二章“文化相對主義與音樂人類學”追述了“文化相對主義”產(chǎn)生的歷史過程,并對其應有的學理進行了多角度的分析和梳理,對于初入人類學門檻的研習者,具有很好的引導作用?!拔幕鄬χ髁x”是一個聚訟不已、欲說還休的話題,其產(chǎn)生本身就是“歐洲文化中心論”流布的悖論(副產(chǎn)品),也是人類學(音樂人類學)洗心革面的產(chǎn)物。對于西方學術界,服務于殖民時期的文化中心論(源于進化論)在二戰(zhàn)后紛紛獨立的民族國家和地區(qū)沒有了市場,文化相對主義恰好成為了人類學學者反思性研究的方法和利器,既解決了與作為田野工作對象的發(fā)展中國家和地區(qū)的相互關系,又成為發(fā)展中國家和人類學者民族文化自我認同的理論根據(jù)。問題在于,強調(diào)文化相主義的人類學在取得重要研究進展的同時,卻留下一個難以釋懷的癥結,即作為進化結果的人類族群,自從殖民時期以來打破族群邊界躋身共時性世界空間,人類社會文化能否回歸歷時性的坐標體認?同智力文化的個體差異是可以相對而論,而不同智力的文化是否還是必須有一個普同性價值判斷?既然唯物(生物進化與社會進化)進化必然快慢有異,又何以判斷非同智力及其文化?無論如何,“文化相對主義”作為一種學術研究的價值觀,對于推動西方學術界和非西方學術界人類學和音樂人類學的發(fā)展找到了共同的價值支點,極大地推動了學術的發(fā)展,這是不爭的事實。
十三章“社會性別與音樂”和十四章“音樂人類學新研究,‘離散’音樂文化”是一種新研究視角和論域,也是我國音樂研究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吧鐣詣e與音樂”的問題是隨著20世紀70年代女權主義的興起而出現(xiàn)的研究視角,實際上作為文化的音樂在被研究時,往往忽略性別角色的問題?!皹氛邽楹?,和則相親”(《樂記》),享樂向來是男子的特權,也因此音樂研究中的性別視角會因為男權社會思想的影響而簡化為忽略女性聲音的單一呈示,女性操演音樂文化的把控又往往附屬于男性權力的需要,難有獨立話語權去拒絕男性知曉甚至是參與。只有個別的音樂可以從社會性別文化去關注,往往也是那些作為非主流文化而活躍在女性邊緣話語圈中的亞敘事,如中國婦女的“哭喪”“哭咒”和“哭嫁”三哭等音樂文化,值得從性別的角度去加以解讀。女權主義在音樂人類學中的應用在于提示我們從女性角色的角度詮釋音樂,為傳統(tǒng)的音樂研究拓展新的研究路徑和視角?!半x散音樂”研究也是近年來逐漸為人們關注,其中“飛地”音樂文化現(xiàn)象在中國為人們關注是因為1979年至2009年《中國民族民間十部文藝集成志書》編撰中大規(guī)模地毯式的音樂調(diào)查,但由于集成編撰工作的艱巨和離散文化缺少理論指導,所以沒有很好取得“離散音樂”研究的成果。但隨著21世紀全球化進程的加劇,城市里聚集某地某些“離散”族(人)群和“離散”文化的存在,使“離散音樂”文化研究成為一個與時俱進的現(xiàn)實。上海音樂學院已開研究風氣之先,取得了“離散音樂”文化研究的初步成效,不管是拓展音樂人類學研究的領域還是佐證國家文化策略的建設,“離散音樂”文化研究逐漸從邊緣走向中心。
十五章“音樂人類學視野下的多元文化教育”介紹了北美人類學家參與音樂教育合作的源流,并在多屆國際音樂教育學會會議上發(fā)表了影響深遠的發(fā)言,使多元文化教育價值得到世界范圍內(nèi)認同,特別是1994年著名音樂人類學家內(nèi)特爾(B. Nettl,1930~)參與起草和主稿的國際音樂教育學會《為世界范圍音樂教育倡議的信仰宣言》和《關于世界音樂文化的政策》兩個政策性文件,佐證列舉了1996年出版的由[美]杰·托德·提頓(Jeff Todd Titon)主編的《音樂世界》、1999年出版的由眾多音樂人類學家參與的遠程電視教材《探索音樂世界》和2003年出版由內(nèi)特爾主編的《世界音樂概覽》等三本多元文化的音樂教材。為音樂人類學的多元文化教育價值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推行,增添了新的出路,而且也為和諧世界程序的建立提供了豐富的教育資源和人文給養(yǎng)。
第十六章“后現(xiàn)代思想與音樂人類學”把音樂人類學放到后現(xiàn)代文化語境中,從后現(xiàn)代文化哲學思潮的角度,對音樂人類學遭遇的可能性影響做了廣泛的關注和大膽的預測,在學科邊界和特定情境的悖論中審視音樂人類學,提出了中性化研究的走向。人類學和音樂人類學研究現(xiàn)存文化,并與民族民間的傳統(tǒng)活態(tài)文化為主要的研究對象,研究對象的非后現(xiàn)代性是否可以移植后現(xiàn)代人文思潮的方法和觀點?作為《作為文化批評的人類學》[9]和《寫文化》[10]之后的人類學特別是音樂人類學,很難與“—個人文學科的實驗時代”接軌并繼續(xù),當下主體敘事的傳統(tǒng)性使然,后現(xiàn)代思潮對音樂人類學的影響依然猶抱琵琶半遮面。遭遇敘事危機擠兌的人類學,是否能夠在對音樂的描述敘事中輕松地采用浪漫的筆調(diào)和奇特的結構整合田野的材料?走進日常生活的人類學和音樂人類學與后現(xiàn)代思想有多遠距離,本章促使我們思考。
該書主體部分的十六章之后有長達78頁的三個附錄:附錄一是《西方音樂人類學家簡介》英文原文,有37位西方音樂人類學家的簡介;附錄二是375篇西方音樂人類學英文原著的參考書目及推薦閱讀書目;附錄三是中文類音樂人類學的276篇論文、57部著作和13部譯著等參考文獻及推薦閱讀書目。
二、《導論》的編寫特點
《導論》不是一個概論性的教材,而是引導年輕學人入門現(xiàn)代音樂人類學的專業(yè)向導,其所涉獵的學術思想和理論譜系極其豐富。此書編寫站在音樂人類學學科建設的高度,高屋建瓴,嫻熟駕馭中外音樂人類學學科發(fā)展的理論和方法,旁征博引,從學科歷史、理論與方法、研究新論域等方面作了宏觀、系統(tǒng)的介紹,體現(xiàn)了以下幾個鮮明的編寫理念和特點:
(一)系統(tǒng)梳理和介紹音樂人類學理論與方法的來龍去脈
目前國內(nèi)音樂學術界對音樂人類學的認識還處在仁智不一的階段,而系統(tǒng)介紹音樂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的著作并不多見。不僅僅是出于普及和掃盲音樂人類學學科知識的需要,而且對于初入音樂人類學門檻的青年才俊,也有必要有一本系統(tǒng)而仔細介紹音樂人類學學科理論和方法的導引著作,更何況對于音樂人類學的中國實踐認知,還必須有一個系統(tǒng)的介紹和宣傳,《導論》的產(chǎn)生就是居于這個思想的產(chǎn)物。撰寫者在廣泛認真而細致地查閱大量相關音樂人類學研究文獻及其相關學科理論的基礎上,不厭其煩地梳理介紹學科術語理論,對于重要的術語人類學家及音樂人類學對于重要的理論與方法,認真謹慎地梳理其源起、發(fā)展脈絡,其代表學者和著作,附有英文原名、生卒年限、出版年限等,使人閱讀后能夠清楚地了解理論與方法的來龍去脈,而不是使人如墜云里霧里的空降的術語和理論。
如第一章“音樂人類學的歷史與發(fā)展綱要”講到“比較音樂學”(Comparative Musicology)的產(chǎn)生時,追溯到音樂記載在早期殖民主義對殖民地文化做全景式描述時作為附帶品和點綴,采取“科學性”的中立態(tài)度,產(chǎn)生歐洲中心論的萌芽和歐洲標準的觀念,發(fā)展了“社會文化進化論”及對“和諧的普遍性”的推崇。啟蒙運動倡議批評“歐洲中心主義”和更為嚴謹研究“非歐洲文化”,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出版《音樂辭典》(1768)對非西方音樂文化多樣性的認可?!昂椭C的普遍性”推崇是自然法則和數(shù)學的魅力所致,17世紀美爾瑟尼(Mersenne)用數(shù)學規(guī)范音樂的企圖得到赫爾姆霍爾茨(Helmholtz,1821~1894)發(fā)明實驗測音儀器的支持(P.9),受普理查德(Prichard)民族學派研究方法的影響,依然是“搖椅式”研究的卡爾·恩格爾(Carl Engel)用比較的方法建立了“民族音樂”理論,而英國語言學家A.J.埃利斯(Alexander John Ellis,1814~1890)則在其基礎上建立比較音樂學學派,使埃利斯成為“比較音樂學”的創(chuàng)始人。1885年埃利斯《論各民族的音階》提出的“音分法”和1877年愛迪生留聲機的發(fā)明推進了音樂的實驗室研究,以施通普夫(Carl Stumpf,1848~1936)和霍恩博斯特爾(Erich Moritz von Hornbostel,1877~1935)為代表人物的“柏林學派”成了比較音樂學的大本營。至此,我們厘清作為音樂人類學前身的比較音樂學的產(chǎn)生及其與人類學民族學(派)的歷史淵源。
又如第十章“象征主義與音樂符號學”講述“象征”(Symbol)理論來源,不是空降術語,而是從涂爾干(Emile Durkheim,1912)群體研究和象征表達,弗洛伊德(SigmundFreud,1950)精神現(xiàn)象的象征表現(xiàn)研究,馬林諾夫斯基語言象征研究,列維斯特勞斯(ClaudeLeviStrauss,1963)文化象征體系研究,克利福德·格爾茨把文化活動作為象征符號研究,維克多·特納(Victor Turner)儀式的結構象征研究以及道格拉斯(Mary Douglas)日常生活的儀式象征研究等,按照理論發(fā)生和影響的時間順序,娓娓道來,清楚而明白。講到符號學時,從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和美國哲學家皮爾士(Charles Sanders,1839~1914)的符號學理論講起,索緒爾語言學中的“能指”和“所指”、“語言”與“言語”,皮爾士的“符號”與“對象”、“象征”與“意義”都具有二元結構的特點。認為文化類同語言,可以作為符號體系觀察,從而構成音樂人類學的符號學和象征理論的來源。如此等等,這樣的溯源,使讀者特別是音樂學的讀者容易找到入門的路徑,對于需要進一步深入的人,提供了一個學習的向導,而不至于被共時性話語呈現(xiàn)而遮蔽了理論和方法應有的歷時性特征,使讀者成了摸象的盲人。
(二)引介音樂人類學新的學科前沿
《導論》雖然敘述音樂人類學的歷史只有一百多年,卻經(jīng)過了“比較”“民族”和“文化”三個階段;從“搖椅式”研究到“田野觀察”,再到“新史學”視野,音樂人類學的理論和方法不斷地更新;從“非歐音樂”研究到“全部音樂”,關注、研究對象不斷擴大,學科邊界不斷擴展。一方面,19世紀學科林立的分門別類劃分研究的需要,沒有獨特學科方法和固定對象,使得借鑒方法和泛化對象的音樂人類學不斷招致非議,是學科還是方法觀念的論爭不絕于耳,但追隨者卻不斷增多,逐成氣候。不管是音樂學的人類學研究,還是人類學的音樂研究,音樂的人類學研究卻一刻沒有被人們放棄。而至于叫什么學科名稱,中外均有論爭,但跟隨人類學的研究方法和觀念沒有什么大的改變。受現(xiàn)代文化思潮的影響,在經(jīng)過傳統(tǒng)的小社區(qū)研究之后,音樂人類學的研究在不斷擴展邊界的同時,也在尋找新的研究視角?!秾д摗贩艞壱话愀耪摰幕緮⑹雎窂剑辉倜婷婢愕街v述田野工作的相關事宜,而是直接切入音樂人類學新研究,重點引領好學之人進入學科研究的學術前沿。居于學科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實,《導論》中“‘新史學’視野下的音樂人類學與歷史研究”是歷時性維度缺失的矯正導引,是對歷史語境的一種研究關顧;“城市音樂人類學”是從鄉(xiāng)村社區(qū)口傳音樂研究轉向城市社會音樂研究的新領域,是簡單社區(qū)向復雜社區(qū)音樂文化研究的現(xiàn)代轉向;“象征主義與音樂符號學”是音樂人類學學科理論與方法的新拓展,也是人類學敘事危機在音樂人類學中闡釋突圍的路徑尋找;“儀式音樂研究”是音樂研究的儀式學觀照,賦予了音樂研究中儀式音樂本體研究的文化意義和深層解讀;“社會性別與音樂”一反音樂研究中的無性研究慣習,以女性主義的理論和視角深入挖掘音樂文化中女性角色意識和女性亞文化特色;“音樂人類學新研究:‘離散’音樂文化”是對居于傳統(tǒng)飛地文化(或孤島文化)的解讀和現(xiàn)代移民群體文化的漂移關注,是極度擴張的現(xiàn)代社會亞群體文化的研究引領;“音樂人類學視野下的多元教育”引入音樂教育有些唐突,但是多元文化教育的理念解決了音樂人類學知識生產(chǎn)“向何處去”的終極問題,賦予了研究的價值和意義;而十六章“后現(xiàn)代思想與音樂人類學”則是人文學科“表述危機”在音樂人類學中的思辨體現(xiàn),也讓我們在關注社會日常生活音樂文化地位的同時,有一種關懷象牙塔文化思潮的情懷。這幾個方面,無一不是傳統(tǒng)音樂人類學的新突破和新拓展,體現(xiàn)出《導論》引領音樂人類學學科前沿的抱負和雄心。
音樂人類學是舶來品,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對于我們這個亟需音樂人類學學科史論與方法滋潤的中國音樂人類學實踐,作者羅列了西方音樂人類學發(fā)展史上重要的學者和重要的代表文獻,使執(zhí)著于音樂人類學學習的學人能夠查閱原文和找到進一步深入學習的方向和路徑。
(三)學科團隊的集體編撰及中國實踐的展現(xiàn)
《導論》是洛秦教授及其合作者的力作,建立在大量“音樂人類學的中國實踐”經(jīng)驗的基礎上,吸收了國內(nèi)外的最新研究成果,顯示了非同一般的、嚴謹?shù)膶W術態(tài)度和寬廣的學術視野。一反個人編著的慣習,組織了我國主要從事音樂人類學/民族音樂學的中青年學者,對“音樂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采用了較為獨特、新穎的敘述方法,體現(xiàn)了其較為前沿的學術觀點,為音樂人類學/民族音樂學的中國實踐打開了一扇嶄新之門。特別是召集全國學界14名中青年學者參與編寫,反映了音樂人類學學科中國實踐“篳路藍縷”走向壯大的團體風貌和后繼有人的學術勢頭。
音樂人類學在中國實踐遭遇了較多的尷尬和難堪,第一個問題是民族音樂學會改弦易轍,使襁褓中的音樂人類學(民族音樂學)成了“無媽的孩子”(見下文“學科重建標志”);第二個問題是學科名稱是民族音樂學、音樂文化學還是音樂人類學等等,眾說紛紜,莫衷一是[11];第三個問題是舶來品的民族音樂學(即Ethnomusicology)傳入的標志性事件“南京會議”的發(fā)起人是否是高厚永先生[12]?第四個問題是音樂的文化研究(即音樂人類學)是學科還是思想方法?蒲亨強教授提出了自己的見解[13],洛秦教授表達了許多情況下不得不把“音樂人類學”尷尬的作為“學科”(P45~46)。我們在想,有哪一種思想和觀念對音樂研究的影響如此巨大,以致追隨者前赴后繼?是傳統(tǒng)的科學規(guī)范過于苛刻,還是音樂人類學邊界的自我膨脹坍塌了本身的學科大廈?如何看待這個“不是學科又是學科”的奇特研究范式,值得我們思考。第五個問題是“音樂人類學”研究存在的所謂“去音樂化”現(xiàn)象,是有回避本體還是本體過于簡單亦或是課題需要使然?李方元教授做了很好的探討[14]。
不管是第一個問題學科“少年喪母”的先天不足,還是第二個問題學科“正名”之爭的無奈,對于這個本身就是“槲寄生式”的殖民成果的學科(或學問),面臨著學科合法性的追問,亦或是第四個問題音樂人類學是學科或是觀念思想?我們的困惑是“槲寄生”于殖民時代的人類學和音樂人類學隨著二戰(zhàn)后民族國家的紛紛獨立,提供殖民統(tǒng)治資治的動力和市場已不復存在,“他者”已不是殖民對象,異文化研究不再只是[美]魯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1887~1948)研究《菊與刀》(1946)[15]的殖民需要,也有[美]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 1901~1978)研究《薩摩亞人的成年》(1928)[16]以觀照自身的目的。研究的動力,有的是得到某一機構的資助而為其提供資鑒服務,有的是為了學科學術的發(fā)展而樂此不疲。緣起于殖民需要(或說槲寄生式)的人類學由于有了特別的研究方法(田野作業(yè))和研究對象(他者文化)而躋身于學科之林,而同樣緣起于殖民時期(或說槲寄生式)的比較音樂學如果不嫁接于人類學陣營——代表事件是喬治·赫爾佐格(Herzog George,1901~1983)1925年投奔到博厄斯(Franz Boas,1858~1942)門下——還會有怎樣的發(fā)展?比較音樂學獨特的研究方法將會是什么?學術空間還有多大?音律的比較?音階的比較?換言之,比較音樂學向民族音樂學的轉換是偶然的事件還是必然的選擇?
從1885年“比較音樂學”(埃利斯:Comparative Musicology)到1950年民族音樂學(孔斯特:Ethno-musicology)再到1964年音樂人類學(梅里亞姆: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關注族群、關注文化成為一種趨勢,并且沿襲應用人類學經(jīng)世致用的價值取向進行研究,如約翰·布萊金《人的音樂性》、安東尼·西格爾的《蘇雅人為何歌唱》等等,通過音樂的研究最后落腳到文化的啟示上,唯有此,通過個案的研究提升研究的視角和品格,達到與大學科對話的目的??梢哉f,比較音樂學與人類學的嫁接后的Ethnomusicology,在失去殖民需要推動的支配后,處于更加“寄生”的狀況,田野作業(yè)的方法是人類學的,研究對象是音樂學的,達不到構成傳統(tǒng)學科的標準。因方法論而不能歸屬音樂學被責備為“去音樂化”傾向,歸屬人類學又因人類學者難以駕馭“音樂本體”而困難重重。如果我們囿于學科的歸屬而浪費了時間和精力,不妨我們把這個稱為觀念的“音樂研究”歸屬“人類學”學科,作為下屬部類研究,名正言順。至于在研究中強調(diào)是本體還是文化,那根據(jù)課題需要而定,不必固執(zhí)己見。竊以為梅里亞姆用“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音樂人類學)強調(diào)Ethnomusicology研究的人類學路徑后,雖然學科名稱沿用“Ethnomusicology”沒有用“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或“Music Anthropology”,但是后繼者多用了梅里亞姆關于音樂研究人類學方法的“概念、行為、音聲”三重認知模式,換言之,梅里亞姆之后的名稱沒有變,但是研究方法的梅里亞姆模式已廣為接受。
音樂人類學與中國“民族音樂學”是有區(qū)別的,所以,洛秦教授稱為“音樂人類學的中國實踐”。在編著《導論》前,洛秦教授就主編了一套五卷本的“音樂人類學的理論與實踐文庫”[17],較為全面地收集了國內(nèi)具有音樂人類學思想和觀念的文獻,成為編著《導論》的文獻基礎;又組織團隊進行了城市音樂人類學-上海城市音樂歷史與文化研究、“離散文化的音樂飛地研究”等新研究,提出了“音樂文化詩學”的研究方法[18]等,成為編著《導論》的實踐經(jīng)驗基礎?!秾д摗肥鞘辔蛔髡叩募w心血,也是三十年來音樂人類學的中國集體實踐經(jīng)驗的成果展現(xiàn)。
三、《導論》的學術貢獻及價值
該書是國內(nèi)第一部以人類學視角撰寫的“音樂人類學理論與方法導論”,反映了作者的學術取向,對我國音樂學學科及民族音樂研究發(fā)展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一)中國“民族音樂學”學會分化后的學科重建標志
眾所周知,雖說有王光祈、蕭友梅在20世紀初將比較音樂學(Comparative musicology)引入,但音樂人類學/民族音樂學真正進入大陸音樂學界卻是以1980年南京藝術學舉辦首屆“民族音樂學學術討論會”為標志。由于“民族”一詞在中國的多義讀解,既可以泛指“中華民族”,也可以特指“少數(shù)民族”。因而中國傳統(tǒng)音樂研究、民族民間音樂研究以及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都可以皈依“民族音樂學”旗下,使之可以囊括民族音樂之學科或民族音樂之學問的含義,并且由于Ethnomusicology(音樂人類學/民族音樂學)具有“民族音樂學”的譯名而被包容進去。這一個兼容并包研究的名號,匯集了一群從事民族音樂研究的學者和音樂集成編撰的工作者,為中國民族音樂研究轟轟烈烈地工作著。
可是好景不長,伴隨著“為民族音樂學”名號的論爭,經(jīng)過1982年中國音樂學院舉辦“全國民族音樂學第二屆年會”,1984年分化為“全國民族音樂學第三屆年會”(少數(shù)民族音樂專題)貴陽會議和“全國民族音樂學第三屆年會”(民族音樂形態(tài)研究)沈陽會議,貴陽會議倡議成立“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學會”;或者過于厚重的歷史使?jié)h族音樂必然成為專門的領域,過于寬廣的族群使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必須設定專門的旗號,進而到1986年在齊齊哈爾市召開的民族音樂研究學術討論會就直接成第二屆“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學”年會,并追認“全國民族音樂學第三屆年會”(少數(shù)民族音樂專題)貴陽會議為第一屆年會;而時隔一月之后在中央音樂學院召開的第四屆民族音樂學學術討論會也改弦易轍,成立“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會”取代“民族音樂學會議”,新成立的兩個學會每兩年召開一次學會年會。至此,“民族音樂學會議”已不復存在。
這個輕描淡寫的學會歷史敘述背后有一個巨大的學科傷痛,就是以“民族音樂學”名義起家的研討會(學會)最后拋棄了“民族音樂學”,使Ethnomusicology成了無家可歸的棄兒。1980年的“民族音樂學會議”囊括了“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學(或研究)”“(漢族)傳統(tǒng)音樂學(或研究)”和Ethnomusicology(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1984年開始分化出“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學會”,剩下的“民族音樂學會議”理應還有“(漢族)傳統(tǒng)音樂學(或研究)”和Ethnomusicology,可是1986年成立“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會”取代“民族音樂學會議”(高厚永語)[19]后,主要以研究漢族傳統(tǒng)音樂為目的的“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會”已經(jīng)不能涵蓋“民族音樂學”含義,Ethnomusicology只能游離出來,沒有了安身之所,開始了從1986年至今長達二十多年的漂泊。
俗話說“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不管人們是否承認,以洛秦教授為代表的學人群體,以音樂人類學E-研究院以及上海音樂學院研究生專業(yè)建設為學科平臺,以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和《音樂藝術》為學術陣地,彰顯音樂研究方法的事實選擇,結出豐碩成果——即是這本洛秦主編《導論》的出版,使之成為中國“民族音樂學”學會分化后的Ethnomusicology(音樂人類學)學科重建標志,成為一面旗幟,其過程有些慘淡經(jīng)營的悲壯色彩。
(二)音樂人類學“中國實踐經(jīng)驗”的明證
Ethnomusicology直譯為“民族音樂學”或意譯(或另用)為“音樂人類學”等名稱,區(qū)別在哪呢?是空穴來風嗎?“Ethnomusicology”分明是個舶來品,不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學科,而實際上歐洲啟蒙運動以來熱衷于學科分門別類的研究時,我國的學科意識也不是十分的強烈。從構詞法譯“Ethnomusicology”為“民族音樂學”可以兼容我們習慣的“民族音樂之學”,難道改弦易轍的“傳統(tǒng)音樂學會”成立時就沒有意識到是對“民族音樂之學”某種意義的揚棄或說放棄?學會更名行動時不去論爭稱“民族音樂學會”或是稱“傳統(tǒng)音樂學會”是否有利中國民族音樂研究,而是囿于“民族音樂學”與“音樂人類學”稱謂的辨析,對“民族音樂學”有些“抽象的肯定(名稱之辮),具體的否定(學會嘩變)”的意味,這個“羊頭”還要不要掛?基于中國的現(xiàn)實,又何必要“民族音樂學”的噓頭?因有“傳統(tǒng)音樂研究”使得“民族音樂學會”有了“民族音樂之學”的底氣,而失去“傳統(tǒng)音樂研究”之后的Ethnomusicology(以學會為標志,即民族音樂學會)還有多少中國的“民族音樂之學”的維度?
音樂人類學,愛之則趨之若鶩,恨之棄之如敝屣。這也正如《4′33″》,如果約翰·凱奇(John Milton Cage,1912~1992)不是音樂大師,有誰會把《4′33″》當音樂看?因為凱奇是音樂大師,我們難以望其項背,所以我們沒有懷疑過《4′33″》的音樂性!音樂人類學,這個擾亂我們音樂研究傳統(tǒng)思維慣習的“怪物”,究竟要如何理解,如何貼上標簽,才能讓我們跟上大師們的思路?人類學傳入國內(nèi)沒有跟民族學打架,接受了!數(shù)學傳入后取代了“算術”,也為國人接受了!可是,這個“音樂人類學”怎么就會招人另眼相看?
時來運轉,2005年1月1日成立的由上海市教委主辦、以上海音樂學院為依托、以音樂人類學在中國的發(fā)展為主題的研究機構——“上海高校音樂人類學E-研究院”,研究院以洛秦教授為首席研究員,特聘研究員有楊燕迪、韓鍾恩、蕭梅、湯亞汀、薛藝兵、宋瑾、楊民康、管建華,以及臺灣大學沈冬、美國威斯利安鄭蘇、美國巴德學院Mercedes M. Dujunco、美國加州大學Helen Rees等著名專家學者組成,分別來自上海音樂學院、中央音樂學院、中國藝術研究院、美國大學等?!吧虾8咝R魳啡祟悓WE-研究院”的成立,使Ethnomusicology(音樂人類學)在中國有了安身立命的居所,結束了近二十年(1986~2005)處于散兵游勇的研究狀況。在E-研究院的倡導下,從國際語境中的音樂人類學觀念和方法、中國視野中的傳統(tǒng)音樂聲像行為、上海地域中的城市音樂文化三個方面進行研究。在與國際學界廣泛交流的學術環(huán)境中,建立現(xiàn)代信息化工作平臺,與國內(nèi)外大學和研究機構聯(lián)手,整合和優(yōu)化研究資源和人才,圍繞“中國視野的音樂人類學建設”為目標,開展扎實且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基礎研究。
正像《導論》“編者前言”所說,“30年后的今天,音樂人類學的中國實踐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了與國際學界的同步對話和互動,并且已經(jīng)獲得了不少成果和新的認識,不僅完成了重要而基本的學科建設框架,而且‘中國經(jīng)驗’探索進程也已逐漸開啟,并獲得了初步的積累?!被叵肴昵埃?980年)在南京藝術學院登陸的“民族音樂學”在學會改制(1986年,如同釜底抽薪)失“陸”(失學會依托)之后,好不容易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艱苦奮斗,才有了今天的以洛秦教授為首席研究員的“上海高校音樂人類學E-研究院”為音樂人類學的學科發(fā)展做出了巨大的成績:一是從2010年開始以音樂人類學方向(原為民族音樂學)招收了博士研究生及碩士研究生,并開設了音樂人類學博士后工作站,其畢業(yè)生已經(jīng)逐漸成為當前音樂研究的骨干;二是E-研究院研究員居于音樂人類學的研究領軍地位,其研究如城市音樂文化研究等引領和輻射了國內(nèi)音樂人類學研究的前沿;三是以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和上海音樂學院學報《音樂藝術》為陣地,出版和發(fā)表了國內(nèi)外大量的音樂人類學研究著作,諸如“音樂人類學的理論與實踐文庫”(三輯)、《啟示、啟示、覺悟與反思——音樂人類學的中國實踐與經(jīng)驗三十年》(5卷)、“上海城市音樂文化研究叢書”“西方音樂人類學名著譯叢”“音樂人文地理叢書”“中國傳統(tǒng)音樂研究文庫”“西方文化視角中的中國傳統(tǒng)音樂研究系列”“中國音樂學經(jīng)典文獻導讀系列”、《中國傳統(tǒng)音樂研究文集》《藝術人類學文集》等,以及《音樂藝術》連續(xù)多年刊登年度“音樂人類學E-研究院專欄”(教育部社科“名欄”)。當然,音樂人類學在中國的發(fā)展是諸多學者付出了心血,是那些默默無聞辛勤耕耘的學者的貢獻為學科的建設注入了活水源頭,由音樂人類學E-研究院資助、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的如梅里亞姆《音樂人類學》、約翰·布萊金《人的音樂性》等著作推動了為音樂人類學的學科建設,等等。因此,我們說,建立在中國實踐基礎之上的《導論》的出版是“中國經(jīng)驗”的明證,也是褒貶不一之下的音樂學術研究的事實選擇的宣言。
當然,《導論》無疑還有些不太完滿,一是是否可以把撰寫者的范圍擴大一些,請一些旅居海外的學者介紹當前海外音樂人類學現(xiàn)狀;二是是否對傳統(tǒng)的音樂人類學的研究領域也有必要增添介紹的章節(jié),以便讀者較為全面知曉音樂人類學的研究領域;三是如作為非主流話語的后現(xiàn)代文化思潮對音樂人類學發(fā)展的影響是否真的這么大?等等。期待《導論》在再版之時可以斟酌考慮。
結語
《導論》編撰者殫精竭慮,集團隊功力而作,為中國音樂人類學的實踐經(jīng)驗邁出了可喜的一步,其成績必定會對中國音樂人類學的學科建設大有裨益。1986年中國民族音樂學會議分化為“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和“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學”兩個學會,而不能歸屬或不全歸屬于這兩個陣營學術路徑的個人和群伙堅守和追求Ethnomusicology(音樂人類學/民族音樂學)的學術旨趣和學科理念,以一種篳路藍縷的悲壯操守,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摸爬滾打,以音樂人類學E-研究院及上海音樂學院為龍頭,逐漸形成了旗幟鮮明的“音樂人類學”研究群體,取得了不菲的業(yè)績,成為當前音樂文化研究的第三支重要力量。洛秦編《音樂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導論》的出版,是音樂人類學中國實踐的標志性成果,是音樂研究中音樂人類學事實選擇的寫照,表明音樂人類學在中國音樂研究實踐取得了不可忽略的地位。
注釋:
①洛秦編:《音樂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導論》,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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